若有一人能因此文有所触动,便是我的幸事。
正剧/热血/感动向,短篇2w一发完 > > >
(缘起)
无边的黑暗涌过来了。
暗色浸透素白的修验僧服,又攀附上升,逐渐蚕食着他的躯体。
他已口不能言,耳不能闻,双目亦已毁坏。意念却俨然跳出了这具残破不堪的肉壳,如临绝顶,俯瞰大千——
永夜的尽头,缓缓浮现出一个男童的身影。
十岁上下,着亲王式样的直衣,相貌恍如他们初遇时。
然而对方的神情是冷定的,形同他们再逢后。
在天狗的注视下,孩童开了口,每一个字音……都散发出震颤人心的温度:
“假使你决意将自己攸关性命的真名交托出去,请务必让我来做那个人。
“即便取得你的真名,我也绝不会凭此呼喝你,折辱你,强行违逆你的意愿调遣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情。
“我会一如既往地敬重你,支持你,在你需要的时候,绝不吝于献出自己的力量。
“或许连你自己都忘记了……你是我乐道上的老师,也是我,永远无可替代的友人。”
(一)
「十年前·平安京郊外」
“天皇陛下驾前,岂容尔等放肆!”
博雅正欲打起车帘,便听得前方开道武士怒喝起来。
车内的孩童心头一动,抬手将竹帘掀开一线,稍稍向外窥探。
刀兵出鞘,铮然作响。那不速之客仅仅一哂,下一刻,四野平地狂风大作,万里晴空骤转阴霾。博雅还没来得及全然看清外边的情状,前方的某个武士便有如被疾风撼动的巨石,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,直直向车驾飞来!
眼看那名武士就要撞开车帘,甚至伤及帘后的博雅之时——忽地,一只大袖从旁侧伸出,袖中手掌堪堪抵住武士的背心,只是一带便卸去了后劲,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场危机。
“殿下,请回到驾辇之内。来者非人,接下来的事情,交予阴阳寮便好。”
身着雪白狩衣的阴阳师纷纷出列,步履玄奇,站位微妙,竟是于无声无息之间结成了大阵!
来者又笑了一声,这次的语气却变得有些玩味:“眼熟的阵法啊……不过想来,当初那几位阴阳师,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罢。”
阴阳头面沉似水:“现在并非缅怀过去的好时机,我等既驻守于此,便容不得阁下造次!”
来人似是不屑回应,转头望向天皇与博雅身处的坐辇,声音朗朗传出:“今上天皇精于乐道,我早已讨教,故而以二十年之期相约,如今期满,特地自北面鞍马山前来。我自觉守礼,未有失仪,反倒是陛下的扈从一见我便恶言恶语,拔刀相向,如今更是一番要做生死搏的姿态。”停顿了一会儿,见对面仍旧没有表态,不禁嗤笑,“世间能令我敬畏的,除却永无止境的力量,便只余下乐道了……既然论道不成,那便动手罢!”
众阴阳师面容整肃,袖摆摇动,就要启动阵法,蓦地只听一句:“让他近前。”
阴阳头动作停滞,不可置信地道:“陛下?”
坐辇内的博雅也是满面吃惊:“祖父大人?”
——自古以来,妖物便是为人所忌惮的存在。它们当中大多茹毛饮血,以人为食,偏生又拥有远超人类的强大力量,唯有掌握阴阳术的通灵者可与之相搏。天皇陛下终究只是血肉之躯,眼前的妖物又非比寻常,只怕万一……
“无碍,让他上前来。”
后世被冠以“醍醐”之号的的天皇面色坦然地命人卷起车帘,也不起身,就这样端坐车中,面见了故人。
不卑,不亢。
而与天皇同车的博雅王,终于得以一窥大妖真容。
双眸湛蓝,发丝银白,素色修验僧服,背后鸦翅伸展,腰侧斜插一把宝蓝团扇。浑无想象中的凶煞姿态,天狗横持竹笛,在雪浪般的人丛中静立。纵有数十人注目以对,法诀暗捻,其人容色也分毫不改。若非他睥睨孤高镌刻入骨,真要误会是哪家公子当面。
“二十年前,你我平分秋色。过去三场‘对乐’皆依我定题,此次当由你来决定。”
天皇没有追究天狗的措辞,双手平稳地执起木笛:“那便以‘人’、‘鬼’、‘妖’为题,一曲决胜,如何?”
天狗眼神一凝,旋即笑道:“正合吾意!”
两支横笛同时上移,起调近乎不分先后响起,一者上御青云,一者下坠黄泉,双方音色迥异,合并则无分毫不谐。曲调微转,游弋云间的落足地面,纵横黄泉的上溯红尘,双音缠缚,一路辗转,当一者试图压下另一方时,对面便会拔高一截反向压之,如此,有若凌云渡虚,并行霄汉。天野何其空阔,双音却并无留恋,曲调一沉,飞堕九幽。笛音嘈杂,如睹群鬼万相,恶形恶状。鬼门关开,百鬼沿三途川,声势浩大,直入人间。穹苍一阵霹雳,击断百鬼长龙,鬼怪四散奔逃,人间再无乱象。终至宇内升平,海晏河清,双音悠悠前行,一者复归天际,一者随江流逝远,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。
一曲已毕,唯闻四面清风作响,无人发话。
“……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天狗自胸臆中发出了叹息,“未知胜败,莫非又是平局?”
醍醐天皇启目微笑:“胜负于我如浮云。能与君驾对乐,实在酣畅之极。”
“于我而言,胜败并不能一笑置之。”大天狗这般说着,却看不出什么愠色,显然心情甚好,“不如我们再立约,以二十年——不,以十年为限,届时我将再来。”
天皇颔首:“三局过后,胜负自有定论。若又是平局,依我看,也就无需强分高下了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因缘当从何时起?
或是此时罢。
“等一下!”眼见大天狗就要展翼离去,博雅不顾阴阳头的告诫猛然冲出了驾辇,“拜托了,请您做我的乐道老师!”
衣袂一角被人猝不及防地扯住,顾忌着旧友的颜面,天狗没有躲开,仅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。
人妖之间的平静气氛瞬息打破,阴阳师们重新警戒起来,目光牢牢锁定圈中大妖,生怕他身畔的幼年亲王遭遇不测。
对于博雅的反应,就连天皇也始料未及,表面却是八风不动,只道:“这是我的长孙博雅,也是个在乐道上颇具天赋的孩子。”转头吩咐,“博雅,吹奏一首曲目给贵客听。”
天狗发笑了:“也是,我可不收愚钝的弟子。”
孩童全然没有身处险境的自觉,有些笨拙地取出横笛,稍稍擦拭,凑至唇边。
闭合双眼,世界也随之沉静下来。
喧闹的人声远去了,隐约有燕雀啁啾,风吹落花的碎响,以及贩夫走卒、王孙贵胄的交谈。
但这些都隔得很远,就如同夏日午后,某人用手偶然掀起笼纱窗纸,所捕捉到的声息。
又似稚子纯净的双瞳映照世间,澄明通透。
“并非古曲。可是你自己的手笔?”
童子敛目垂手:“是。”
“嘛……”天狗看着他,面上的笑容终于有了几分暖意,“勉强算……可堪造就吧。”
诤友不易得,知音更难求。
“何况……今上天皇总有寿终之时。能有你这样一个后辈与我对乐,也足以打发这漫漫长日了。”
“先生……”
“不要唤我‘先生’,唤我‘大天狗’便是。”
“‘大天狗’,怎么听都不是真名啊,就和称呼某人‘人类’一样奇怪。”
彼时已是一年后,博雅没有带任何随从,单人搭载车驾赶到城外,在蓬飞的草木间,与他的师长会面。
听着孩童的疑问,大天狗出奇放沉了语气,用近乎严厉的态度说道:“这种放肆的话,只需说这一次就够了。”
“我的错……请您指教。”
“让妖怪鬼物在人前吐露真名,就等于结下了主从之契,从此死生命脉被控于人类之手,由不得自己做主——只有走投无路的小妖才会随意献出自己的真名。”
博雅还想再问,天狗却不愿多说了。
“那么,每次会面,您都不入京都,也是因为类似的理由?”
大天狗看了他一眼:“隐去羽翼多有不便。况且,你也可以选择来鞍马山寻我。”
“那怎么行!”孩童叫了起来。
“这便是了。”天狗嘲道,“看,你不也在抗拒着踏足妖怪的领地,又缘何来苛责我呢?”
“博雅,”他峻容,“你我虽因乐道结识,但你是人,我是妖。人妖终有别,这一点无可改变。
“我们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。
“珍惜眼下为数不多的时光罢。”
博雅几乎扎根在了城外。
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。
自从父亲薨去后。
“喂喂,就在那个方向,晚去一步就看不到了,难得一睹的昙花夜放!”孩童拽住天狗的胳膊,奔跑之中还不忘回头催促。
“知道了,啰嗦。”他听到大妖这么嘀咕了一句,下一刻,博雅突然觉得自己凌空飞了起来!
不对,这是被大天狗拎住后颈衣物脱离了地面!
“你——!大天狗,快放开我!!!”
“哦,终于不用敬语了。”大天狗一手掩住耳朵,无视掉某名奋力挣扎的短腿正太,背上鸦翅舒展,于苍莽夜色中划入天宇。
“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吧……平安京,就在你的脚下。”
天际罡风烈烈,孩童开启了眼睑。
——几度午夜梦回,他总能见到这一幕。
陆地繁星点点,如同倒映着整座天穹。
后来啊……怎么会变成那样了呢?
少年在骑射比赛中摘得头筹,天狗拿出自制的陈酿,两人对坐痛饮,狂欢直到天明。
人类总是成长得很快,也……衰老得很快。
他们在城外相约再见,就如过去几年一直约定的那般。
博雅拔马回转,刚迈入京都,就听见从钟楼那端传来的钟声。
钟声漫长,连绵不绝,少年却从宏大音色中辨出了某些令人震悚的信息。
是日,今上天皇传位于太子。
仅仅七日后,太上天皇崩御,时年四十六岁。
“博雅殿下,清雅殿下他,就在刚刚,薨去了。”
“……母亲,你仔细看,二弟的脖颈上,有一个创口。”
“博雅殿下!请过来些,这个消息或许不要让王妃知道比较好——妍子殿下失踪了。”
“人找到了么!”
“尚未,尚未……属下继续去找!”
“博雅……不必再瞒着我了,我都知道。”
天降瓢泼大雨,博雅一身惨白丧服,默伫檐下,呆望着天空。
内室灵堂,克明亲王妃以泪洗面,哀悼着她早逝的次子。
正雅、助雅尚且懵懂,清雅才刚行完元服不久,就遭此横祸……
还有幼女妍子……
王妃哽咽着,突然自雪白的衣袖后探出憔悴的脸孔,引吭高歌!
在博雅的印象里,母亲曾经很喜欢唱歌,时常是父亲奏乐,她以歌和之,二人琴瑟和谐。
但这一切都是过去式了。
她口中所唱的不属于任何一首和乐,而是唐国乐府的挽歌:
“薤上露,何易晞!
“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!”
人死一去何时归……人死一去何时归。
少年默默念着,忽然就滚下泪来。
藤原氏带领人马冲入王府的时候,正值清晨。
言语交锋不足三合,就有某个不开眼的拔出了兵刃,随即“唰唰唰唰”,群刀出鞘,满室雪亮!
博雅面色一凛,当即后退半步转手取下墙头的小弓,弓如满月,箭尖直指人群中心!
“你敢!”
博雅笑道:“带兵冲入亲王府邸,到时候兴许能说克明亲王的王妃及子嗣遭贼人所害,藤原家救驾不及,但——”他绷紧弓弦,面色骤冷,“谁也保不准,藤原大人,是否也会于混战中身死呢。
“君若惜命,便携人马速速离开!”
藤原面不改色:“先皇已崩,你以为,单凭克明亲王的名号,就能号令我等?”
“你当如何?”
藤原目光灼灼,倏而揖礼高声:“还请殿下脱离皇室,自降臣籍!”
身后从者如云,声势惊人:“还请殿下脱离皇室,自降臣籍!!”
承平四年,经历了数年软禁岁月的博雅王终于同意了藤原家的“建议”,于新任天皇面前俯首称臣。
他将额头印在冰冷的地面上,听着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:
“……赐姓,‘源’。”
至此,这个被宫人私下宣称,“比今上天皇更有资格继承皇位”的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克明亲王长子,终于被棋手们判定为,“失去威胁”。
“这一天,终究还是来临了。”
十七岁的源博雅站在城外的荒草中,看着空无一人的旷野,有些悲哀地微笑起来。
“我……失约了。”
(二)
「一日以前·与八岐大蛇决战前夜」
“八岐大蛇遍召百鬼,三大妖偕往襄助。酒吞童子乃是因其身世情非得已,玉藻前则意图厘清人妖两道是非。唯有你,大天狗,至今无人能懂你口中的‘大义’。
“黑白晴明既已相融,你又何必为八岐大蛇效力?”
发话的女子倚坐在一副青色行灯上,虚悬空中,双腿纤长秀美,裙摆悠然沉浮,修剪得宜的发丝拢在颊侧,衬托着她昳丽的姿容。
大天狗定定看住她:“你不适合做说客,道出你的本意。”
“好罢,瞒不过你。”青行灯慵懒一笑,指尖轻巧截住了行灯附近一只扑腾的流萤,幽光闪动,流萤刹那幻化成一卷书册,“哗啦啦”地翻动。
“源博雅,”青行灯观察着大天狗的表情,“他把一个故事给了我,以此让我深入敌营,最后规劝你一次。”
大天狗冷笑:“就是方才那句问话?……果然很有他的风格。”
“我料你也不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临阵倒戈,只算是安慰他一番,这才前来。当然,从私人的角度来说,我还想收取另一个故事。”
“我对你的想法没有兴趣。把话带到了,就可以走了。”
“是么?”青行灯丰润的唇角微微上挑,“哪怕数年前源博雅失约的理由,你也不想知悉?”
“你……”大天狗看向她,忽而涌出了怒意,“你偷看了他的记忆?!”
“别误会,我可没有这样的能力,”青行灯连忙澄清自己,“我只是读了他给我的故事,喏,就是这个。”她把手中的书册展示给对方看,“能载入此书的故事,必属真实,但其内容可详可略——就如我对你们当初相识的经历,也仅仅知晓个大概而已。不过,若是由你来翻阅,想必有些疑问,足以迎刃而解。”
大天狗沉默了一会儿:“代价是什么?”
“告诉我一个真实的,未被传颂过的故事,由我或你记录在这卷书册上。”
“很公平。”大天狗如是评价,“刚才你说,这个故事可详可略?”
“不错。”
“可否请人代笔。”
“可以。”
大天狗倏而击掌三声:“鸦天狗!”
“砰”的一声轻响,烟雾散去,一名少年样貌的天狗出现在庭院内,单膝跪地,谦恭垂首:“大天狗大人。”
“还记得,我教你的作画技法么?”
“是,属下记得。”
“那好,且来替我,‘画’一个故事。”
很久很久以前,久到……连当事人自己都辨不清的年岁。
有一座山头,平日里罕有人烟,只在山顶孤零零地修了间寺庙。因着香火不旺,是以陈设简陋,屋漏墙颓。
某个风雪之夜,山顶寺庙的大门被粗暴轰开了。
一个妖怪闯了进来。
那妖怪浑身上下笼着一团黑雾,显然是连形体都无法稳固的初生妖物。它双目通红,叫嚣着自己的饥饿,冲进寺庙,对着佛前的贡品就是一通横扫。
然后,它才有余力,将目光落到莲台边的僧侣身上。
三人,一老年、一青年、一童子。
老人和青年已经死去。许是时值三九寒天,二僧尸首尚且完好,没有腐败。
那童子则瘦得皮包骨,纵然活着,想来也离死不远了。
他仰着脸,不知是不是饿傻了,只是阻在二僧跟前,不哭不闹。
看见同样受饥饿所迫的沙弥,妖怪不知怎的起了恻隐之心,就对他说:我现在很饿,烦请你让一让,让我吃了那两人。如果他们能令我饱腹,我就不吃你。
沙弥默默看它,只是摇头。
妖怪有些委屈,突然就很生气:这样,我就只能把你一同吃掉了。
沙弥说:住持和师兄你不能吃,我答应过他们要帮忙火化的。如果你真等不及,可以先吃我的肉。
妖怪不能理解小沙弥,听说要烧掉尸首更是令它不能忍受。它不耐烦了,随意找了个借口:你这么瘦小,我三两口就吃尽了,届时你还是阻止不了我吃那两个和尚。
沙弥摇头:不会的,你食我一块肉,能管一日不饥。
说完,他跟妖怪讨来了短刀,割下自己胳膊上的肉,递到妖怪面前。
妖怪一口就吞掉了那块肉。直到那肉滑落入腹,它才品出余味来。
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!
而且……肚子真的不饿了。
那边的沙弥,趁着它发呆的时机,早已架起火堆,将二僧的尸首火化。
火中遗下舍利。
但妖怪已经不再关心,它满心都是沙弥肉的味道。此刻若是放置一个普通人到它面前,它恐怕还要因为对方的口感而拒绝。
妖怪不想让沙弥死了,它想吃到更多好吃的肉。
它很聪明,想把沙弥圈起来,养得白白胖胖,对,就像隔壁城镇某间大宅子里的人一样。
它跑去跟沙弥商量,说:假使一直有你的肉吃,我就不会去吃别人了,拜托你答应吧。
沙弥平静如初,口中道:欲壑难填,无穷尽也。口腹之欲哪怕暂时了结,也还会有其他的欲望滋生,你终究还是会伤害别人。
妖怪不是很明白,但也听出了拒绝的意思,故意激他:说到底,你还不是惜命,不肯舍身!
沙弥失笑了,只道:我本不欠你。
妖怪很愤怒,就要一口吞掉他。沙弥却说:我的大限尚在三日后,大限未至,你怎么伤我也是无用。
妖怪当然不信。
它尝试了各种方法杀死他——用利齿撕咬,用身躯猛扑,后来借助外物,但总会有突发事件出现,从而离奇将灾厄化解。
只是不管它怎么闹腾,沙弥都会按时割下一块肉,让它暂时远离饥饿之苦。
三天后,沙弥说:时辰到了。
妖怪惊愕地发现,生机正从沙弥身上飞速逝去。
它突然慌了。
它尝试用各种方法解救他——把他抱到向阳处,点燃火堆暖化躯体,甚至舍出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妖力,来为他驱赶痛苦。
没用的,沙弥说,现在,我要死了。
妖怪忽地痛哭起来。三天前它有多么恨这沙弥,现在它就有多么想救这沙弥。
沙弥问它:你为何而流泪,可是忧虑未来口食?
妖怪哭着说:是,又不是。
沙弥终于笑了,他说:我坐化后,无需用火,请吃掉我的肉身。
言讫,他便安然趺坐,随即入灭。
妖怪依照约定,一点点将沙弥食尽。它发现沙弥的血很厚实,几乎凝成了实体。还有,还有……他的心上,比一般人多了两个孔窍,细细一数,一二三四……足足七个。
妖怪一边吞咽,一边流泪。它也分不清胸中堵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,只觉得,自己很难过,很难过。
借助那颗人心,妖怪稳固了自身形体。
而一旦幻化出人形,进食就不再是积攒力量的唯一途径。
他再也没吃过人。
青行灯已然离去,鸦天狗却执意不肯抬头,死死压住肩膀,强自忍耐着什么。
“想哭,就哭出来吧。”
鸦天狗骤然大放悲声:“大天狗大人,大天狗大人……”
他反反复复,仿佛只会念叨这样一个称谓,似是如此便能获得心灵的平静,进而寻求到某种依托。
——在场之人,唯有同属天狗的鸦天狗,才领会到了那个故事中的绝望。
何谓天狗?
傲慢自恃、不求精进的山中苦行僧死后,因其佛性免堕地狱、饿鬼、阿修罗、畜生四道,但又因无道德心故,无法升入天道或轮回人间道重新修行,于是被放逐至六道轮回之外的“天狗道”,转生为天狗。
“我们是无法往生极乐的……”他曾听大天狗大人对诸位族老这么说。
“您难道是为了我们?”鸦天狗哭得气息颤动,“您难道是为了‘我们’?”
清空朗月,遍地银霜。鞍马山大天狗倏而微笑,俊美无俦的眉目隐现悲悯,指尖轻轻,抚上了少年的头顶。
“走罢,回屋去。”他说,“你只需知晓,我亦是天狗一族的首领。”
(三)
「决战当日」
“终于又见面了……博雅。”
晨风清冽,几片鸦羽坠下。大天狗收敛双翼,无声点落在钟楼楼顶,看向丈许开外另一处高阁上的源博雅。
五官线条利落,黑发束得极紧,发尾于空中飞扬恣肆,翻舞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红。单边广袖被风扯得笔直,笼罩其中的右手攥紧,三指悄然扣住了弓弦。
“你我难免兵戎相见,还真是遗憾呐。”源氏公子拖长语调,牵起了嘴角,“不过,能与你这般强者对战,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。”
“昨夜以前,我与你的想法一致。只是,你送来的那个故事,让我改换了念头。”
“噢?莫非是要不战而败?”
“开什么玩笑,避战又岂是我的作风。”大天狗旋转扇柄,将团扇收回,转而取出一物,“十年之期已满——”他霍然抬眼,“醍醐天皇无法践诺,那由他的长孙代劳,也是天经地义的罢?
“可敢与我对乐,博雅!”他手中横笛划破天风,遥遥指来,“还是说……你不敢应战?”
原句奉还!
源氏公子洒然一笑:“有何不敢!”他反转弓臂,负上长弓,五指自然抽出了别在腰际的宝器。
——鬼笛“叶二”,乃是源博雅于朱雀门边彻夜吹笛,蒙鬼物所赠。上有双叶,一青一赤,朝覆露水,故得其名,实为天下第一名笛。
博雅甫一执笛在手,周身气度当即变换。锐意减损,然沉凝之意,俨然愈见加深。
“我尊师长,只相约以一曲决胜。还请出题。”
竹笛虚悬上举,大天狗目中精光闪现:“五阴盛苦,焉能皆斩?不若演一轮红尘际会,尽诉一回‘贪’、‘嗔’、‘痴’!”
“哈哈哈,此题不易。”
“国手对乐,理当如此。来!”
二人左方,大江山鬼王与不死巫女对峙已久;右侧,九尾妖狐和阴阳师难解难分;京都内外,无数鬼妖与式神缠斗。但随两道笛音先后响起,整座京都,须臾静止了一息。
像是,无论鬼神,齐齐被勾动了内心掩藏至深的秘密。
面对眼前陡然浮现的朝思暮想之物,小妖恶鬼率先发狂。它们双目熏熏,面露沉迷之态,突然一阵尖啸,各持兵刃,互相砍杀。有的则涎水拖地,凌空飞扑,面朝幻象却只能扑着空气,求而不得,心头怒起!
曲调一变,群鬼暴怒,就连酒吞、茨木也大动无名。二鬼深感不妙,当下加快出手,只求速战速决。
鬼怪喧嚣沸反盈天,躁动不已。有小妖辨出了曲调的源头,没由来心中大恨。宫宇楼阁间几番腾挪,三两下来到对乐两人附近,展臂一捞,就要夺取横笛!
探手出去,掀起一股气流。蓦地,一堵风墙无端出现,电光火石间将小妖切割!
空中纷纷落下细密齑粉,那小妖竟是尸骨无存。
仿佛受风墙所激,另一座暗红结界同时拔地而起!二者交接之处,霹雳闪动,雷光隐隐。
再看横笛而吹的两人,正分立风墙和结界中心。
——此间一曲,不单是“对乐”,更是“斗法”!
曲声渐入佳境。
玉藻前攻势忽滞,握持乌骨扇的指节微颤,一时不察,竟被符咒乘隙而入,转瞬焚毁半幅衣袖。
大妖压下眼前浮动的人影,桧扇回援,悠然笑道:“以乐破防,还真是闻所未闻。但,未免胜之不武罢。”
晴明用食中二指夹取符咒,只道:“仁者心动。”
玉藻前眼瞳微颤。
睹见他的神情,晴明固来平直的语气忽而沾染了几分哀色:
“相信我……放下过往,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。
“或许,未来会感到稍稍寂寞。但请相信,我不会再让您孤身一人。
“放下吧……舅舅。让我们,一起回家。”
九尾妖狐突然“吃吃”地笑起来,双目颤颤,水光滟潋,却莫名神似两团焰火。他在大笑,可那双透亮的眸子又像隐含泪光:
“真是个傻孩子啊……你有人类的血统,又能陪伴我到几时?
“这样的结局,我早已一眼看透了啊!”
“那就让我陪伴您,直到死去吧。”晴明微笑,“未来之事,谁也不知,不是么?”
「那你呢,你又在执着些什么?大天狗」
风墙结界中,两位乐师双目紧闭,十指在笛孔上跃动不休,颠倒众生的魔音从此间层层扩散,遍布京都。他们将十二分的心力尽数投入乐曲,哪怕周身群魔乱舞,亦不知外界纷扰,也不为外物所动。
很奇妙的,明明无人开口,两人的意念却可借助曲声,自如穿梭。
「我的执念……?呵,你果然阅读了青行灯带走的那幅画卷」
「你可真是……一如既往地不坦率」
「因为你不会明白的,博雅」
「别总拿这句话来搪塞我!」
大天狗眼睫微动,双目徐徐开启,瞳仁湛蓝,宁静得如同雨后青空:
「黑晴明大人离去后,我于山中修行,想通了很多事情」
源博雅亦是开眼,赤瞳蓝眸两两相对:
「……所以?」
「所以……像你这般对乐,可是要输的!」
句尾忽而溢出了笑音,下一瞬,大天狗的曲调好似燕雀展翅,骤然升高!双翼穿透云层,无限扩张,遮天蔽日,扶摇直上。天地间绘下浓重的投影,而博雅唯有立足尘世,徒劳地仰望苍穹,希图从云翳罅隙间将其看透。
——即便到了此刻,全曲仍无半分不谐。
大事不妙!博雅心头一凛,仿效清风,奋起直追!
但,若他不管不顾追上对方,必定会破坏乐曲的美感;若他一直滞留此处,曲目便会被对方主导。无论哪种,都意味着对乐失败!
总归是错失先机。
博雅心下懊恼,却仍不肯放弃,紧紧缀住对方,逆云而行,不放过任何可能翻盘的机遇。
然后,他听见一声钟鸣。
“咚——”
其音庄严宏大,声浪重重。
是京都的铜钟?
……不,铜钟就在下方,无人在侧,自然也无法发声。
“咚——”
钟声再起,他侧耳去听,忽地内心震动,眼瞳不自觉地大睁。
——那个问题……有答案了。
借助这首乐曲,他见到了梦中才能见到的场景。
迦楼罗一路上行,尖声唳叫,挣脱浮云。云海茫茫,尽在身躯之下,接天连绵,无穷无尽。他拍打羽翼,于空中骤然折转,金翅流光变幻,瑰丽夺目。长喙伸出,满是郑重地向前轻叩,抵住了悬浮云海的一扇大门。
霎时,雷音震动,云海翻涌,万千金芒刺破浮云,映入了京都众人的耳目:
金、银、琉璃、珊瑚、砗磲、赤珠、玛瑙,七宝似作泉水自门后涌出。金沙铺地,天花乱舞,迦陵频伽婉转的鸣叫振动鼓膜。有水的气息,清泠澄净,其中间杂几缕幽异花香。又有人声交谈,余音复沓回环,乍然闻之,顿觉平心静气,烦恼不生。
所有人齐齐停下手中动作,屏息辨认着曲调中的意蕴。与式神交战的鸦天狗蓦然转过脸去,泪水自面具的缝隙中滑落。
就连对乐中的源博雅亦已忘情,笛声所化的清风全然化作净土梵音的陪衬,他竟似浑然不知,只是呆呆吹奏,如同物我两忘。
大天狗闭合着眼睑,双目隐现颤抖。他极力描绘,极尽刻画,穷尽自己的想象。
假使他前半场对乐用了十二分的力量,那现今,便是二十分。
迦楼罗长喙再伸,石门又向前推进一步。门后人影幢幢,像是内里听闻外间响动,故遣使者前来迎迓。
众人的心提了起来,纷纷引颈顾盼,哪怕那只是曲目中虚无缥缈的意境。
门后之人,会是何等模样?
颤抖传递到了笛孔上的指尖,大天狗眉心聚拢,迦楼罗顺从他的意愿,长喙用劲,石门隆隆向后退去!
青烟氤氲住了他的视线,飞鸟欣喜又渴盼地朝前探看。云霭消散,露出一道人影。
——瘦骨嶙峋的沙弥立在石门前。
“咔”,竹笛上陡然豁开一条裂隙!
曲声猝然终止,震醒京都众人,连带博雅也一个激灵。手中乐曲堪堪疾停,便见对面钟楼上的天狗踉跄而退,猛然呛出血沫!
额前银发起而复落,有一瞬看不清楚大天狗的表情,只能分辨出他微微下沉的嘴角。木屐后撤一步踏碎屋瓦,从而稳住身形,他重新立直,转过脸来,眉目复又现于人前。
大天狗稍稍侧首,缓之又缓地拭去嘴角血迹,目光转动,直视着他的对手:
“我输了。”
语气坦然,姿态凝定,毫无忸怩。
无愧大妖身份,大天狗的声音回响四方,宣告着一方强敌退出战局,但京都众人并不因此而欢喜,反倒陷入无限惆怅。
在他们的感知中,那扇门仅仅显出几分人影,便在万众瞩目中轰然关闭。
大抵……此生、来生,都无有机缘再聆天音了。
如何教人不怅惘。
风墙、结界相继破碎,崩裂化作纷纷白雪,外界气流翻滚着灌入钟楼与高阁之间,骤然扬起万千尘烟。
博雅默伫原地,垂目抚摸着鬼笛上的双叶之纹,赤瞳在背光处微微闪烁。
他似乎……明了了故人所求。
此时,大天狗已败,玉藻前投敌。酒吞童子本非诚心拜服八岐大蛇,索性跳出战圈,作壁上观。
失去三大妖的助力,战况顿时呈现一边倒的趋势。
“果然,还要我亲自出马才行……”
地面龟裂,悠远的语调从地缝中传来,随即京都震动,仿佛大地将倾,令人立足不稳。摧枯拉朽之力覆盖了半个京都,在破败宫阙间,徐徐探出了八个蛇头!蛇瞳深处酷烈无情,当八双瞳仁俯瞰京都奔流人群的时候,能从中读到的只有蔑视和愉悦。
直到,某处高阁上,一位青年挺拔的身姿,映入八岐大蛇的眼帘。
他逆光而立,面目模糊。右手手腕被利器割破,鲜血顺从五指,淌落到右手所持的兵刃上。
草薙剑,长两尺八寸,通体纯白。昔日素盏鸣尊得自八岐大蛇尾部,有切金断玉之能。
绝非什么碎片,而是真真正正的天丛云剑!
空中浮动的八根蛇信骤然停顿,十六只金瞳齐齐收缩。
须佐之男?!
那人的血液里,赫然有高天原的气息!
但,失措仅是一时,八岐大蛇很快想清了前因后果,血盆大口张开,尖锐刺耳的笑声震动天地:
“小辈!当年神明亲至也只能将我封印,你不过血肉之躯,也妄图击败我?”
“但我亦知,你早非全盛之时。”
八岐大蛇怒意勃发,嘶嘶吐信:“起码收拾你,还是绰绰有余!”
八尾横扫,大片尘埃荡开。青年武士避让足下,直跃空中,带血剑刃纵向劈斩,蛇躯上登时破开一道巨口,鲜血汩汩奔流!
几点血星子溅到对方脸上,此时的青年,仍是犹有余暇地笑道:“你以为,我真会傻到与你单挑?”
不待八岐大蛇回应,青年瞳光一沉,蓦然高喝道:“诸位!”
博雅一声令下,四方上空顿生异象!
五芒星咒,神道金铃,旋舞狐火,吞天酒壶,以及……羽刃风暴!
八只蛇首轰然断裂。众人喜色尚未浮上眉梢,就见残破蛇躯突突直跳,转眼间,血肉蠕动,骨架重建,蛇口再开,吼出一记嘲讽的嘶鸣。
“这是何故?”玉藻前面色凝重。
晴明眼角红妆凌厉,扇面挡住下脸:“你们不妨再细数一番,他的蛇首数目。”
“……七、八……九!怎么,多了一个蛇头!”博雅大为震惊。
“八岐大蛇,也是具有再生能力的异类呢。不过,传说只要斩下他中间那个隐藏的蛇头,他便会死去——代入到今日的情形,大约就是复归封印之下了罢。”
八百比丘尼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。一席话未尽,场中突然大哗!
蛇尾游走,陡然立起,片片蛇鳞宛如金属般折射日光,接连穿透了妖物们的后心!
“他这是,在杀死自己的同盟?”酒吞童子双眉深皱。
“确切说,是‘窃取真名’。”一直沉默的大天狗低声开口,“‘真名’隐于心窍之下,他是要藉此恢复实力。”说着转向玉藻前和酒吞,“务必小心。”
酒吞童子“啧”了一声,无奈笑道:“这就有些麻烦了啊……”
“为何?”
酒吞懒散道:“因为我的真名,就是由他所取呐。”
大地震响,八岐大蛇中央的头颅旋转过来,面向酒吞发出了“桀桀”的笑声:“酒吞,将你的真名给我罢!你的生命既由为父赐予,此刻归于为父体内,也不失为一桩佳话。”
酒吞童子笑出声来:“我可从来没承认你是我家老爷子!自从你以我的属下作要挟,你我就不可能有什么天伦之情了。别再死咬那一点可怜的血脉情谊,只是……”他大笑着,骤然敞开双臂,迎向飞驰而来的蛇尾——
“我这人很讨厌欠别人。所谓‘真名’,不要也罢!”
“酒吞童子!”一旁的茨木飞扑过去,晴明急急阻拦,却只来得及扯下他空荡荡的袖管。
……蛇尾已然将茨木对穿。
白狐公子捧住那片碎布,怔怔地望向二鬼的遗骸。
天风寂静,许久无声。
地上群妖奔逃,鬼物哭号不休,蛇尾穿梭,争相捕猎,烽烟烈火同风而舞,恍如人间地狱。
在重叠的哭声中,一个少年微弱的声线传递出来:
“大天狗大人……大天狗大人……”
“鸦天狗!”大天狗眸光跳跃,想也不想,转身朝那个方位俯冲下去。
“这家伙。”博雅斥了一声,执剑紧随。
大天狗赶到的时候,一条蛇尾已将鸦天狗捆缚,尾梢几许寒芒,虚指他的心窍。
鸦天狗的面具早已剥落,少年人清秀的面孔此刻充斥不安,瞳色深邃,死死盯住即将下落的蛇尾。
“我说……放开他。”
大蛇充耳不闻,只是肆意狂笑,甚至把尾尖威胁似地下放几分:“这就是你最看重的后辈?传言果然不虚!”
听闻“最看重”一词,鸦天狗骤然面色震动,随即怖色尽去,高声喊道:“大天狗大人,不要关心我的安危,还请珍重自身,斩杀此獠!”
大天狗沉眉怒目,却是看也不看鸦天狗:“你不就想要这个么?”他抬起右手落于心口,“放下他……我以我的真名来交换!”
“不可以——”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蛇尾随意将被击晕的天狗弃置一旁,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:“聒噪。”
鳞片簌簌移动,亟不可待的垂涎意味涌出。大蛇低低窃笑着,尾梢无声凑近了天狗一族的领袖:
“那么,依照约定,我来收取你的真名。”
追随而来的源博雅,目睹的正是这一幕。
蛇尾瞬息破开血肉,猛然刺入那人心口!
……有那么一瞬间,所有声息都远去了。他在那头,而自己立在他咫尺之遥的不远处,被迫旁观他的死亡,目眦尽裂,悲痛欲绝,却无能为力。
然后……他看见他牵扯嘴角,缓缓凝成一个上翘的弧度:
“——如果你寻得到的话。”
“轰”!
蛇尾重重砸落地面,竟是大蛇吃痛,将尾部从大天狗心口疾速抽出,
与此同时,八岐大蛇震动不安的语调嗡咙响起,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般悚然离奇的信息:
“为何……搜罗不出你的真名……
“不……你甚至没有‘心’。
“你身体里的力量是什么?
“你究竟是什么‘东西’?!”
暴露在空气中的蛇尾,此刻赫然只余下半截,血肉模糊,腥臭扑鼻,仿佛被什么物什强烈腐蚀过。
“呵……我的‘心’?”大天狗背对着源博雅,神情莫测。他胸前骇人的洞穿伤在强大妖力作用下迅速弥合,而反观八岐大蛇,伤口附近肉芽颤抖,却始终无法再生。
“我的‘心’啊……”天狗微微仰脸,蓦然足下发力,顺从黏滑的蛇鳞“蹭蹭”上掠,几下避开动荡的蛇尾,眨眼便攀到了大蛇头顶!
眼看大蛇在瑟缩与嘶吼中难掩的畏惧之情,大天狗双目无波,嘴边却扬起了灿烂的笑意。在上下脸部的诡秘反差下,他仿效博雅,猛然划开了自己的手臂:
“我的‘心’,早在我化形以前,便被‘吾’吞食殆尽了啊!”
热血洒出,如同一场当空血雨。周围小妖俱是无恙,唯独大蛇身上“嘶嘶”灼起了青烟,血珠下渗,漏出无数孔洞,细密且深。大蛇苦痛难当,不禁奋力嘶吼,身躯连连扭动,一路撞塌宫阙,直如推土长龙。
“这鲜血中的力量……”大蛇忍痛笑道,“是哪位高僧大德曾以自身渡你?甚至不惜舍出灵魂,与你驳杂不堪的魂体相融?天狗躯壳内往往不止一个灵魂,你能从中获得主导,想来也是得益于那位高僧的舍身罢?”
“你说得,不全对。”大天狗狠狠扳过蛇头,金色蛇瞳惊疑不定地看住他。
“‘我’与‘吾’,本就是‘我们’中的一员。”
蛇首微微张开,八岐大蛇沉闷大笑起来:“原来如此……原来如此!所有灵魂佛性的集合体么,真是千古未闻之奇事!呐,像你这样一个连真名都无的怪物,此身灭后,又将往何处?怕是连阿鼻地狱都不愿收!”
大天狗没有回答,只是神情阴郁地注视大蛇,双瞳逐渐暗沉。
“……大天狗。”
身后的呼唤令他猝然惊醒,上下一交睫,两点高光重新回返他的瞳仁之中。
他转过头去,看见了持剑负弓的青年。
……后来那人所说的话语,他一生都不能忘记:
“我想,我明白了你的执念。
“有真名也好,没真名也罢,这并非我能左右,我自然也不会介意。至于‘怪物’之说,更是无稽。我只是来告诉你——
“假使你决意将自己攸关性命的真名交托出去,请务必让我来做那个人。
“即便取得你的真名,我也绝不会凭此呼喝你,折辱你,强行违逆你的意愿调遣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情。
“我会一如既往地敬重你,支持你,在你需要的时候,绝不吝于献出自己的力量。
“或许连你自己都忘记了……你是我乐道上的老师,也是我,永远无可替代的友人。”
源氏公子没有回避与天狗的视线交锋,他容色坦荡,声线平稳,不疾不徐,将前言一一道尽。
在博雅的眼中,天狗倏地柔和了面目,湛蓝瞳孔稍稍上移,透过友人的身后看向了彼方无穷无尽的青空。
“博雅,”他低声,隐带笑意,“我可以相信你么?”
“你可以相信我。”
“那么……我将我的‘真名’交予你。你以血驭剑,再凭真名破敌。”
“不对,这不对!”大蛇莫名惶恐起来,他提前感知到了危机,“你明明没有这样的东西,为何……”
“正是因为‘没有’,所以他想知道,便能‘知道’。”大天狗垂目微笑,伸出手指,轻轻点上了青年的额心。
“——自此时起,风将听从主君的召唤,无有不应。”
这一日的战斗,始终为后世所传颂。
风从九霄而来,涤荡寰宇。
被符咒、法杖、狐火三方牵制的八岐大蛇,在天地之力的映衬下竟是如此可悲。天丛云剑再现人前,握持它的源氏公子威严堂皇如同自高天原上降临的神祇。清风为他开路,替他洒扫尘埃与污血,他则在群风的拱卫下,一剑开天!
大蛇头颅落地,庞大的身躯内传来不甘的嘶吼,却又像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,遽尔扯出了人间。
满城欢呼雀跃。莫论老少,莫论男女,莫论尊卑,他们竞相吟唱着歌谣,就着这断壁残垣开启了狂欢庆贺。京都人头攒动,百姓川流,水泄不通。
“全城狂欢,都是因为你啊,博雅。”
“哈哈哈,你的助力,也是不可或缺呐。”青年武士自蛇躯后走出,开怀大笑着,漫步到了友人跟前,“走,一起喝酒去!”
“博雅……”
“啊?”
大天狗瞳孔微扩地看向对方后心:“你……”
“噢,怎么了吗?”博雅浑然不觉有异,一手向后背伸去,“没事,就是刚刚不小心擦伤——”
声音蓦然顿住,他指尖微颤地收回右手,低头。
只是这么简单的触碰,整片手掌都已染红。
他突然失控般地咳嗽起来,鲜血如泉涌动,一时触目惊心——大天狗甚至在其中看见了星星点点的内脏碎末!
“博雅!”
滚烫鲜血自前襟晕开,源氏公子已然委顿下去,就连眼皮也似缀上了千斤之物,沉沉下堕。
“别睡过去,博雅……睁开眼睛看着我!”
出乎意料地,垂目的濒死之人居然微笑起来。
“这就是做英雄的代价么?”他低喃着,语气寡淡几近于无,“看来……富贵闲人的定位,才更适合我。”
“你别说话了……”大天狗只觉心如刀割,稍稍吐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声线,他倏而高声喝道,“安倍晴明!八百比丘尼!”
……熙熙攘攘,无人回应。
先前的同伴,早已被人群冲散了。
大天狗忽然领略到一种刻骨的绝望。他不敢带博雅疾速飞行,只能小心地拥住对方,不让他后背的伤口被外界再次伤害。素白大袖后折,双翼敛却,大天狗护着博雅,意图从滚滚人丛中穿过。
“请让一让……请让一让。”
敬语没能起到想象中的作用,反而招来更多白眼。
“挤来挤去的,烦不烦啊!”
“喂,你踩到我的脚啦!”
“哎哟,他怀里是那人伤得好重啊。”
“是刚被人丛废墟堆里扒出来的吧。”
“恐怕活不成啦。”
京都百姓七嘴八舌。没有一人自动开道,也没有一人认出,这就是那位斩落蛇首,拯救了平安京的英雄。
“大天狗……这是什么地方?好吵……”
大妖极力排开人群:“我寻不着晴明,只能回转庭院,让他出手救你。”
“噢……”
大天狗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,强忍悲痛,微微低首:“你,你有什么想说?”
——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?
“我……”博雅双目开启一线,内里瞳仁黯淡无光,“我不曾跟母亲大人道别……正雅和助雅的学业,我也未尝过问……还有妍子……神乐……”他又咳出了血,“替我给他们带话——
“我不是一个乖巧的孩子……也并非一个称职的长兄。”
“不,你是!”大天狗莫名激动起来,“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以你为傲,这绝非谎言!我见过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多,唯独你,博雅!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!”他越说越大声,引得周围百姓纷纷侧目,“你等着,我这就带你回去,你的家人……”他蓦然止步,“……博雅?”
他呆立了一阵,犹豫着伸出双指,试探对方的颈侧,又落向对方心口,检索可能存在的生机。
……没有反应,完全没有反应。
他突然疯了一般,死死抱住怀中的尸首,大力撞开人群,引得一大串人跌倒在地,刻薄叫骂不绝于耳:
“你这人有病啊!”
“走路不长眼睛吗!”
“怎么净抱着一个死人走路,晦气!”
“活该那人去死!”
人的悲欢从不相通。
他抱住他,就像抱住当年那个小小的孩童,肆意从狂欢的人群中央穿过,权谋伟力,风花雪月,尽数被他抛掷身后。
曾经,拥住他,就像拥住了照彻十方的明光,哪怕永沦黑暗,内心也毫无畏怖。
而现在……光熄灭了。
那个孩子,死了。
仿佛整个世界骤然黯淡下来,哗啦啦地崩塌成黑白两色的碎块。锐器在空中划过,一股脑地砸向地面,发出震天的轰鸣——而他正踞于声浪中心——凛光交织往复,他的躯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道道血痕,俨然处在支离破碎的边缘。
世间万物皆被抽离成扭曲的线条,他茫然在其中打滚,“砰嗵砰嗵”,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目睹那位阴阳师的瞬间,他猛然上扑跪伏对方脚边,颤抖的求恳从口中溢出,声线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:
“晴明大人……请您救他。”
“生老病死,世间无常,我亦无能为力。”
“不,不该是这样!”他大声反驳,“这些年我隐约得窥命理,此人当有一甲子寿,何况察其五官,并非英年早逝之相!晴明大人,既然他寿元未尽,那此番厄难,也必定有破解之法!”
“……想知道么,博雅早逝的缘由?”
“您……知道?”
“因为,‘业’啊。”看着天狗瞬息褪尽血色的脸,阴阳师低眉叹惋,“托付真名的主从之契,不仅仅是将从人生死交托主君的单方面契约,从人身上的业力,主君也要一力同担。但,你是个中异数。佛性与恶念单独分离,其中固然有大福德,亦有大坏根,以致刚完成契约,主君便遭到反噬,当即遇难身死。”
“……是我害了他?”
“单从‘因由’的角度来说,确是如此。”
大天狗木无表情,宛如冻结了神色:“您既知晓此事,当时为何不现身阻止?”
“不如此,决战必败。”
大天狗嗤声一笑:“博雅他,知道么?”
晴明默默看住他:“他知道以后,难道就不会做出同样的判断?”
大天狗蓦然怔住。
——是啊。
毕竟他,“就是”这样的人啊。
大妖自嘲般地笑起来,笑着笑着,甚至举袖覆面。素白衣袂上还沾着那人留下的血,悲苦笑声突兀截断。待得再度俯首,他的声线已然不见颤抖,字字果决,隐忍深重:
“其人早逝因我而起,我断无袖手旁观之理。我知您有一门秘术,也自愿以身相试。”
顿了顿,他吐出那个禁忌的词:
“‘泰山府君祭’。”
阴阳师没有回答,只是手中桧扇霍然合拢,奏起一记清音。
寂静内室中的声息,听来尤为刺耳,也加剧了某种不安的情绪。
“离世超过十二个时辰的人便不能再行‘泰山府君祭’。晴明大人,博雅他亦是您的挚友,您难道忍心坐视他死去?”
“……你,也是同样啊。”
大天狗愣怔良久方才品味出这句话语里的深意,心念动处,不由愕然抬首。
内室光线幽暗,桧扇被晴明拿来遮挡下脸,只能遥遥窥见阴阳师狭长透亮的眉眼,以及面上光线所呈的阴翳。
暗沉深邃,宛若油彩。
——大妖的旧主,正从这副躯壳中开眼,无声注视着外界。
“能得您这样的评价,我死而无憾了。”大天狗拜伏着,无人能见他的表情,“然,夺取友人性命,纵使苟活于世,此后心灵也将昼夜不得安歇。还请出手……请您务必成全。”
“哪怕,你躯壳中其他灵魂的罪业,亦由你独自承担?”
“即便如此,我亦无悔。”
“那么……我尊重你的选择。”
筹备法仪尚且需要一个时辰。大天狗步出内室,中天日光瞬息炫住了他的双目。他不露声色地眯了下眼,转身合拢了门扉。
少年天狗立在庭院中,神情平静,想来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。在他的身后,式神们嬉戏追逐,一片欢声笑语。阳光暖融融地照着,草木幽香充斥鼻端,一派宁谧美好。
大天狗目不交睫地看向每处风景,反复呼吸清新空气,目光流转,似是要把所有色彩装入心底。他从未料想,此间的一草一木,一花一树,都会如此令人欢愉鼓舞,如此令人……心生留恋。
可总归有些事情要由他去做。
也只有他能够胜任这些。
“鸦天狗,你过来。”
少年有些不解,但也依言走来:“大天狗大人?”
他乌发墨瞳,典型天狗一族的特征,五官还未完全长开,但已能预见日后的英挺俊秀。
目光投向北方,大天狗语气悠远:
“离开鞍马山以前,我给族老们留了一封信件,包括我的来历,我的特异,我的所求……都在那里头。
“若想知晓信中所书……鸦天狗,这只能靠你自己的力量。
“我所能探知的亦是有限,但不妨碍我先行迈出那一步。
“为了这个目的,我可能无法与你们长久相伴了。”
一支破损开裂的竹笛被递到了少年人手中。
“你上次不是说,想跟从我学习乐道么?”大天狗微笑,“很遗憾,我兴许不能再时时教导你,所以把此物留下,权当做个念想。”
“大天狗大人……要去何处,为何不带上我?可是我修行得还不够?”鸦天狗急了,“大天狗大人,我会更加努力的,请不要对我失去信心!”
“不是这样。”大天狗笑了笑,下意识想去抚摸对方的头顶,待手伸出,却落在了少年人的肩头——
“你,很优秀。”
鸦天狗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,瞳中水光连闪,突然“哇”的一下放声大哭。
“傻小子,你哭什么!”
笑骂声中,鸦天狗抽抽噎噎地说:“头一回被大人这样夸奖……我好高兴,我真的好高兴!”
“那我们说好了,无论未来发生什么,都要一直高兴下去。”
“是,我记下了!”
“道别完了么?”
“嗯,都结束了。”
大天狗在内室的另一边躺下。他没有多看身畔那具惨白的尸体,因为他希望自己关于博雅的记忆,都是生时鲜活的模样。
他死时……太凄凉。
“那,可还有什么话要留下——留给他?”
大天狗直直望向屋梁,终于开口:
“很高兴见到你。
“我不后悔。
“望能再会。”
(四)
「此时此刻」
无边的黑暗涌过来了。
他的躯体被灵魂深处的罪业腐蚀。意念脱壳,于死生边缘,他又一次目见了那个孩童,也得以再度聆听,对方所说的那些词句:
“……你是我乐道上的老师,也是我,永远无可替代的友人。”
伴随着这番话语,此方须臾暗影尽去,一派通明!
他遽而睁开双眼,视野末梢斜斜掠过一根五色长翎。目光流转,追寻着那只异鸟的身姿,只见它翩然而舞,婉转妙音,颉之颃之,振翼不停。彼方空阔,一路坦途,直能见天壤交接,苍茫一线。起身漫步,跫音悦耳。以手承接纷落天花,花瓣似入虚空,当即隐没。身前清风浩荡,远方七宝成池,内有八功德水,水上宝花娉婷,香气扑鼻。仰头上望,池上悬浮亿万宫阁,皆硕大无朋,繁复精致,棱棱而转,自放毫光。色树参天,顶梢以金丝异宝结就万顷罗网,微风过处,百千宝器同时相击,清越之音遍传八方。视线所及,地上、水中、树间、殿顶、虚空,处处安置宝台,上坐佛陀,口宣妙法,宝相庄严,梵音如乐。
飞鸟横穿盛景异象,终落足于某只安然递出的指尖。他移目远观,便自人丛之中睹见一人,年约八、九,作童子相,分明便是自己幼时的样貌!
沙弥旋过脸来,脸颊圆润,不见往日凄楚。忽而口唇轻启,双眸含笑:
“来否?”
彼时天花乱坠,地涌金莲,四面八方钟鼓齐鸣。有若福至心灵,他倏地潸然泪下,双手上伸,望空微笑:
“来。”
(五)
「四十余年后·圆融天皇在位时·世家乐宴」
“人爱秋光好,何言唯夕暮——”
太鼓砰然而响。
“飒飒荻上风,点点萩下露。”
“年仅十三便作此歌,只可惜那位堂兄在我出生以前就过世了呢,不然还真想向他——呃,博雅三位,你在听吗?博雅三位?”
缩在边角席位里打瞌睡的老人被强行摇醒,一双睡眼惺忪睁开,费了好大劲才认出眼前的少年:“……道长?”
“当然是我啊!您总不会从刚才就把我错认成别人了吧。”藤原道长脸色发苦,“就差最后一首了,听完再睡也不迟啊。”
“哎,老人家渴睡不是很正常的么。”源博雅说着又闭上了眼,临了还不忘指点,“你把座位转转,最好挡住我,别让其他人发现。”
藤原道长:“……”
难以置信,即使从父亲口中听闻了此人年轻时的事迹,道长仍是无法将眼前白首皓眉的老者和传说中的武士联系起来。
“可是此间曲调鄙陋,不堪入耳,故生睡意?”
博雅闭目笑了一声:“你这小鬼,问话还是这么刁钻。”
“道长乃是诚心发问。”
“那好罢,我只说一句。”博雅完全没有睁眼的意愿,“世间能与我对乐的人,不是已过世……就是未出生。”
分明张狂的话语,以这般云淡风轻的语调直述出来,竟透出一股“本该如此”的自如感。
藤原道长没由来对他好感大增,正待继续,就见那位老人霍然开眼,瞳中精光一闪即没,简直同上一刻判若两人。
“场中何人?”老人皱眉倾听,一边正色询问。
藤原道长知晓好歹,当下不再嬉笑,沉声回道:“俱是家父所养的乐匠。”
顺着博雅的目光,他望向台前。此刻时值众人停手,独留一童子独奏。
那童子约莫十岁,着伶人所着服饰,执一竹笛,阖目而吹,显然极为投入。不过道长乐道平平,完全辨不出此子技艺高下,只是思忖着老者愈发深刻的眉心,暗中纳罕。
待得少年回头,不由一惊:“博雅三位,您要去哪里?”
罔顾藤原道长和世家公卿讶异的目光,源博雅告了声罪,便从坐席上立起,一路穿过听众,顿步于乐宴台前。
被他一扰,演奏不得不中断。
谈笑中的宾客未必专心听曲,但曲声骤停,却是再分明不过,当下人前人后目光齐聚,博雅俨然成为视线中心。
“博雅三位,您这是做什么?”有人肃然发问。
老人连连摆手,面上带笑:“诸君莫急,只是暂时休曲,一会儿我必亲自奏乐赔罪。”
众人顿时怨气消减,反倒来了精神:“上回有幸得聆博雅三位的‘鬼笛’之音,乃是村上天皇宫中私宴之时,思来已近三十年了。”
“机不可失啊。”
群情激动,公卿们俨然摆出了看戏的姿态,好奇老者即将做什么。
曲目中止,那名奏笛童子的演奏也被截断。他动作微滞,眼睑缓缓打开。
映入博雅眼中的,是澄澈如青空般的色彩。
“咦?那名童子的眸色好生奇怪。”
“发色倒与常人无异,为何眼睛……”
“以前从未在宴席上见过。”
“……不会是妖怪吧?”
伶人头子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冲着在座公卿连连叩首:“请相信小人,此子绝对不是妖怪!只是听说他母亲是夷人,才会生得如此。这孩子是我花了半贯钱从集市上买来,有丹书为凭!
“之所以未曾见过……”深知即将透露的内容或为自己招来性命之灾,伶人头子额冒虚汗,“只是因为,今晨有一人突发疾病,不能上台。我看这孩子机灵,就擅自携他一道前来。”
外界纷扰与博雅无干。跟那孩童四目相对的一刹,他就一瞬不瞬地盯紧对方,唯恐错漏任何一丝细微表情:
“你……叫什么名字?”
孩童大睁着一双碧蓝眸子,年纪小小,却毫不怯场,只是在听闻那句问话的同时,瞳光微跳,蹙起了眉尖。
唯独默然不语。
“还望大人知晓,这孩子,不会说话。
“以及买卖匆忙,至今不曾取名。”
博雅呼吸微顿,眨眼又自如微笑起来,俯下身去,慈和道:“可曾与人‘对乐’?”
童子摇头。
“可会作曲?”
童子摇头,又点头。
“那这样,”博雅将叶二取出,上观浮云望月,于满庭公卿注目下洒然横笛,“以‘风’为题,我且随性一曲,你从旁协奏相和,可行?”
童子无声颔首,指尖落上笛孔,侧耳示意,神情期许。
笛声响起的瞬间,所有杂音都消失了。
樱花穿庭,几许微风拂过案头饱满光洁的明珠,将它推落在地,一路滚出好远,终于止在一处半开的木门前。
风动无形,门户霍然中开——外间并非植株草木,竟是浩荡碧空!
孩童扒住门边探头张望,天际云线延伸无尽,凛冽清甜的空气浸透肺腑。额前碎发缭乱,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将化身成风,心念一动,和声奏出,身躯当即再无束缚,向着面前的滔滔云海陡然下落!
云海被击开一个空洞,连带着边缘的云层也顺从他的冲势滚滚下沉。气流托住他躯体,他展开双臂自在滑翔,好似一只飞鸟,骤然褪去人形,身作清风,降临凡世。
微风穿梭在人潮中,吹干承载和歌的墨痕,掠过艺伎发顶的珠花,盘旋于大内禁宫。天皇贵胄,王子皇孙,他一一旋身看过,又向着更为广阔的大世界中飞去。地上碧浪翻滚,烟波汪洋。海天交接之地,群星黯淡,半轮巨硕圆月浮出水面,将起伏翻动的潮水映作粼粼银砂。
他又变成了人,身姿却不减轻盈,足尖划着浪梢,朝向满月的方位纵情飞奔。一只无形的手牵引住他,将他拖离水面,直往高空上升。他没有抗拒,反倒满怀欣喜。圆月在他眼中无限放大,轰然一声,他与牵引他的力量一同跌入了那方辉煌璀璨的流华。
孩童猝然而醒。他睁开眼,发现满庭公卿尽数起身离席,赞扬感佩溢于言表。众口一心,呼声如潮,人丛过处,皆是喧天动地的惊叹之声。
就在这几欲令人忘情而落泪的氛围里,他看见那位老人下放横笛,悠然带笑:
“——君可为吾弟子。”
公卿大哗,博雅却不管不顾,将手落到孩童头顶:
“今予你真名……‘巽’。”
孩童奇异地闭上了眼睛。
乐宴宾客仍在热议,藤原家的后门,不知何时开启一道缝隙。
“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!”藤原道长满面无奈,“如果被人知道是我把您偷偷放跑,我就得被父亲大人戳住脑门骂了!”
“嗯,麻烦道长了,那我先走啦!”老人拉扯一旁的小童,背对少年遥遥挥手,身姿矫健得完全不似他的年龄,几下小跑就消失不见。
藤原道长目送他的远去,忽而一声叹息。
“博雅大人,打道回府么?”
“不,转向去土御门。”
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推开,结界内的声音瞬息灌入耳膜。
“蛙先生,再跑得快一点!”
“牙牙,我的厨艺是不是又进步了?嘻嘻。”
“咿——呀!”
“觉!别拿你的狼牙棒敲我头!”
无论过去多久,都是如此温馨呢……此地。
“博雅,过来喝碗酒吧。”晴明手执酒碟,转首看来。在他身畔,墨衣高冠的玉藻前小口啜饮,炉上热气突突直冒。
——四十年光阴流淌,却好似在他们身上停滞了。无论样貌、衣着、配饰、举止,皆如昨日。
“真是瞒不过你啊,又提前知道我来拜访?”
“临时意动,起了一课。”
“是么?”博雅仍是笑,轻轻拉过躲藏在他身后的童子,“……那他的到来,你也有所预料?”
那位童子刚一出现,就吸引了所有式神的目光。
“哎呀,这莫不是……”
“嘘,小声。”
安倍晴明静静垂眸,看向那位童子,而蓝瞳无惧,也坦然跟他对视。就连一直在旁默然旁观的玉藻前也旋过脸来,眼底露出探究的意味:
“真是……好久不见。”
童子有些迷惑,稍稍歪头。
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“但有宿慧。”
“何时才能醒来?”
“或许明日,或许死时,或许……永远不会。”
“当日他心心念念的,便是往登极乐……如今托生为人,也算是一了夙愿了罢……
“……无论如何,得知他一切安好,我便无憾了。”
寒冬过去,新雪消融。待到那位童子再来土御门拜访之际,当日同行的老人,已然不见了踪影。
「博雅大人临终前托我将此物带给您。」孩童操着手语,「『叶二』上献天皇,昔年所用的破魔弓也安置在了神庙,所以只能取出此物,还请晴明先生不要见怪。」
一瓮密封的陈酿被摆放在阴阳师跟前。
「这坛酒,是在博雅大人幺妹,神乐姬君出生那年埋下的,今日才刚从树底掘出。请您笑纳。」
指头划过瓮口粗粝的泥封,恍惚间,那些淹没在时光里的音容笑貌,就这般无声无息,悄然上涌。
那样动人的光辉岁月啊……就连飞扬的眉目,艳丽的衣角,也都闪烁温润的光,一寸一寸,将他内心荒芜的雪原灼透。
伴随最后一位挚友源博雅的逝去,继承了八百比丘尼不死之力的自己,还要怀抱这样的回忆,驻留尘世,到得几时?
“我收下了……我很喜欢。”
最终,晴明只是这般回答。
那个孩童于廊下拜别离去,蓬乱荒草中,只能看见他小小的背影。
阴阳师身后忽有羽翼声动,下一刻,一位丰标不凡的青年自暗处走出。
“是他么?”那人问。
“是的哦。”晴明缓缓饮尽一口酒,“明日他就要启程了。君欲与他告别,不妨趁现在。”
黑发青年犹豫再三,终究摇头:“转生为人,便不该被异界之事打扰—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渴求的平静。
“你我既能寻到他,就说明他过去探索的道路可行。”天狗说着,以高鼻鬼面掩去真容,语气也随之沉凝——
“那位大人的意志,将会由我传承下去。族老那边,自有我去回禀。”
“如今再喊你‘鸦天狗’,显然不合适了罢。”晴明揶揄,“那么,该如何称呼你?”
“‘大天狗’。”青年眼神整肃,悄然挺拔了身姿。“唤吾‘大天狗’。
“天狗一族的首领,世代通用此名。”
(尾声)
阿巽在吹笛。
人活一世,总是有很多不易。看似光鲜的师父和晴明先生,也会有各种隐痛伤悲。
行李不多,一个包袱就已足够。阿巽背负行囊,朝朱雀门外走去。倘若路上触景生情,从容一曲,便再没了顾虑。
城外荒草萋萋,不见人影,只能遥遥听见一女声唱一曲《无题》:
“并辔相驰逐,悠然来古都。古都如雪掩,花落满平芜。
“落花何独恨,举世皆无常。身与花俱灭,焉能寿且康。”
这些隐带哀伤的曲目,他听过,也就罢了。恰似刀断流水,随过随合,从来不进到心里。
世间纷纷扰扰,他只管吹笛。
晴明先生说他有宿慧……但那有什么打紧?他不在意自己过去发生了什么,也从不关心。
轻灵淡雅的曲调响起,施施将那首《无题》盖了去。
于是乐随人走,童子阖目而奏,京都郊外的荒草直直探向天空。
他很快活。
每天都很快活。
于他而言,有笛子吹的地方……就是人间仙境。
阿巽又在吹笛。